甜茶柠檬

虐文写手

皎皎2

清晨洗漱过后,蓝曦臣拿起了裂冰,略一沉吟,对魏无羡道,“这次你不必跟来。”

魏无羡顿住穿衣的手,纳闷地转过了头。

可是蓝曦臣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,好像只是在通知,语气虽然平淡,但是并无置喙余地,“平日若是有什么需求,尽管吩咐下人便是,他们会照办。”

魏无羡没想他会让自己留下,听到不用去蓝氏,如此,便也不用陪在谁的身边了,心中有些高兴。怕他改变主意,一句话也没有再问,痛快的应了下来。

蓝曦臣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,微微勾了勾嘴角,走到他身边,伸手拨弄开他鬓边的发丝,声音幽沉的道,“阿羡,这次就由着你开心,但是有一点要记牢,不可离开天水楼范围之内。我让哑七留在这里陪你,乖一点,知道吗。”

在他靠近的时候,魏无羡只觉一阵清雅的檀香扑鼻而来,忍耐下了后退的冲动,轻轻点了点头。

心想这地方尽是他的人,哑七又是个几乎可以类比温宁的怪物,自己除了乖一点又能干什么?

等到蓝曦臣真正走后,这才松了口气,将门重新关上,随手扔开披在肩上的衣服,倒在榻上开始睡起了回笼觉。

日光逐渐高悬,再次醒来之时,已经是下午了。魏无羡神情恍惚的发了一阵呆,忽然明白了蓝曦臣早上离开之前究竟在想什么。

他连房门都没让自己出,也丝毫没有让他相送的意思,跟以往的情况截然不同。

他会这样,估计,是不想他与这个蓝湛见面吧。

何必呢。

魏无羡觉得甚是无趣,心想,他原也没想去见他。

如果可以,他甚至不想见蓝氏的任何一个人。

他的确不知道这个蓝忘机是什么来头,甚至,是个什么东西……

不过已经认识了一个,而且见识至深,便实在没有必要,再去认识第二个了。

……

蓝曦臣与蓝忘机二人到达姑苏的时候,日头已经偏西,蓝湛早早得到了讯息,此时正站在蓝氏界碑之处等待。

是以当他们到时,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。

看着兄长身边的……另一个自己,蓝湛忍不住想:这个世界上,真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?

肉眼可见,他们二人的面貌,甚至不能用相似来形容,而是别无二致。甚至连气质都没有什么分别,皆似有寒冰罩身一般。

若一定要说出个什么区别,那便是一个发色如雪,另一个却是黑发高冠。

他们停留在距离对方不远的地方站定,互相行了一礼。

蓝曦臣看着眼前的两个弟弟,轻轻‘嗯’了一声,不知为何笑了出来,结果就是得到两道相同的疑惑视线。他用长箫轻轻击打一下掌心,勾着唇角道,“果然不管是哪一个忘机,都是如此一本正经。唉,少时我便希望你们性子活泼些,直到现在,我这个愿望都未曾实现。”

两个蓝忘机知道他并非认真抱怨,也没有放在心上。只是其中一个听他提到性情一事,不自觉想到了那个让自己情根深种的人。

那人如星辰般闪闪发光,可惜亦如流星一般迅速陨落,只短暂的在他眼中停留一瞬,之后便坠入深渊,再无处可寻觅了。

如此想着,白发的蓝忘机神色随之黯然,浑身气场越发淡漠凛冽。

另一个却是神色坦荡,淡淡回道,“他活泼便够了。”

蓝曦臣表情一缓,对他摇了摇头。

蓝湛似有所觉,看了一眼身边那人,随即顿住了话头。

之前蓝曦臣传来的讯息只说另一个他误入此地界,需要回本家一趟确认身份,却没有透露其他东西。

如今看来,好像是别有隐情。

但眼见蓝曦臣的态度,知道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,于是抿了抿唇,开口岔开了话题,“来之前,发生了何事。”

发白的蓝忘机思考一下,看着眼前高高的阶梯,简短回答道,“待见到叔父之后,一并说明吧。”

“如此也好,忘机……”蓝曦臣觉得这般称谓容易出错,转头看向黑发的蓝忘机,叫他,“阿湛。”

蓝湛心领神会,点了点头。

于是蓝曦臣一整衣摆,道,“我们走吧。”

三人踏过云深不知处的千层阶梯,走过冷肃的校场,和曲折蜿蜒的回廊。蓝曦臣侧眸看向身边之人,落后半步的蓝忘机感觉到他的视线,低声道,“一样的。”

指的是他那边的云深仙府,跟这边是一样的。

于是蓝曦臣心中有数,点了点头,直接带他进入了正厅大门,内中,蓝启仁已经等待多时了。

他看着眼前如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侄子,半白的胡子抖了抖,踱步询问了一些只有蓝氏嫡系知道的问题,全部得到正确答案之后,看向蓝曦臣,“一字不差。”

蓝曦臣原本就有八成相信,如今有了蓝启仁的认可,就更加确定了。不过流程还是走全最为稳妥,“忘机,你所修的是琴道,还是剑道?”

蓝忘机的礼仪无可挑剔,恭谨而肃穆地回答,“皆有涉猎。”

蓝湛闻言点了点头,拿出避尘,另一只掌心摊开,邀请他切磋比试。

蓝忘机从善如流,与他一起走到了院中。

他们二人此次比拼意不在输赢,更仿若约定好了一般,只从最入门剑法开始拆解。避尘与避尘相交,一招一式都干脆利落,让人觉得极其赏心悦目。

蓝启仁和蓝曦臣在不远处观视,一套剑法即将用尽,蓝启仁抚着自己的宝贝胡须,满意的道,“内息精纯,实力不俗,应不在忘机之下。”

蓝曦臣也是这样想,点了点头,询问他的意见,“叔父觉得如何安排合适。”

“老夫已然退隐,本不该插手宗门之事。不过事有两面,既然他是忘机,这便算是家事。曦臣,你觉得若他能留下,可会如忘机一般,成为你的臂膀。”

会吗?

蓝曦臣无法肯定,思索片刻,摇了摇头,“他突然过来,怕是一时难以适应,或许我们不该想的太多,先让他留在本家稍做熟悉吧。”

说罢轻叹一声,“暂时不要让外人打扰他。”

蓝启仁觉得有些诧异,他以为自己提及,蓝曦臣肯定会顺势就下,可现在却说出这般模棱两可的言论,倒像是在顾虑着什么一般。

蓝曦臣察觉到了蓝启仁的疑惑,却没有急于解释,见蓝湛那边快要结束了,转而道,“之后的事曦臣处理便可,今日有劳叔父了。”

蓝启仁闻言更是眉头皱的死紧,心知这是让他走的意思。

可是照理来说,他应该对蓝忘机勉励关心上几句,再设下洗尘宴方可,若此时就走,未免有些不合时宜。

蓝曦臣知他心事,沉默了一下,低声道,“他一会儿,可能会提起魏婴之事。”

蓝启仁脸色忽的一变。

蓝曦臣就知道会这样,继续道,“便当魏婴死在乱葬岗吧。若叔父不走,忘机问起时,切莫提及其他。”

蓝启仁拂然,“哼,便是他问起,我也说不出口。”

说罢立即抽身离去,再不顾什么礼数。

他的反应属实正常,在蓝曦臣的意料之中,却在蓝忘机意料之外。

蓝曦臣见他望了过来,对着二人示意道,“停手吧。”

二人得令,招式收尾后,同时倒转避尘剑柄,将长剑归入鞘中。

大厅之内,三人依次坐下,一场比试展露了蓝忘机的本事,也让他充分了解了这边蓝湛的实力。

在兵刃交接之间,蓝忘机觉得这边的自己比他预计中锋芒强盛许多,并非是冒进,而是过于凌厉,让他颇感惊讶。

比如‘归元’的第二势,他便不会选择抢攻,而是回防。

于此同时,蓝湛审视的目光也落在蓝忘机身上,只是他的表情毫无波动,实在让人看不出心思。

“忘机,既然疑虑已消,你便无需客气,云深不知处仍是你家,住行随意便是。”蓝曦臣看着下首那人,又道,“或者你自己有什么想法,也可说与我听。”

蓝忘机心中还是在挂念另一个世界的人与事,静了一静,开口道,“兄长可否协助我找寻方法,让我回去。”

他想走。

察觉到他的想法之后,蓝曦臣心思极转,反问道,“说到这个,我还不知,忘机,你是怎么过来的?”

事到如今,蓝忘机觉得这些事情没有隐瞒的必要。

门外呼朔的寒风吹出怪异的音调,他整理了一下思绪,看着蓝曦臣与蓝湛,缓缓道,“你们应当知道,我心悦魏婴。”

闻言,蓝湛五指收拢了起来,面无表情的看向他。

蓝忘机根本没注意,低声道,“我在找他。”

满头的白发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,更衬得周遭萧条严酷。他深吸一口气,咬着牙,字句从唇舌中逼出,“我一直,在找他。”

他的脸色实在不好,蓝曦臣担忧的站起了身,眼神却是落在蓝湛的身上。

蓝忘机这话当真出乎蓝湛的意料之外,当下转头直视他的眼睛,“说清楚。”

正巧蓝忘机也想知道自己和他的过往是否一致,闭了闭眼,缓缓道,“三年之前,我原本有一个机会,能够寻到他。可是聂怀桑筹谋不得,最终献舍失败,却也间接验证了,魏婴早无魂魄在世。”

失败了?

怎么会是失败?

蓝湛一瞬间产生恍惚,忽然很想从这里离开,转去天水楼一探究竟,证实自己这段日子所拥有的都是真的,并非是大梦一场。

“阿湛。”蓝曦臣突然唤他一声,打断了他繁复的思绪,“听他说完。”

“自从献舍之事曝光,世人皆信夷陵老祖再不能兴风作浪,原本在夷陵山驻守的世家一一撤离,镇山石兽无人看守,招魂仪式也无人再用。”

终于没有人再去欺负他了,本该是一件好事。

可是结合当下的情况,看着乱葬岗日渐荒凉,蓝忘机的心也跟着不断发空。

他是不信的。

或许是莫玄羽不够强,所以他才召唤不来魏婴的魂魄。

或许是魏婴是当真厌了这俗世纠缠,所以才不愿应召。

或许是献舍术本就有误,所以才没有成效。

怀揣着这样的想法,他又走过三个冬夏,在一无所获之后,终于有些绝望了。

日前,他在禁书室的古书上看到,陇源有不尽天泽,可接通阴阳,上达天听,下至碧落。

根本没有多想,便去寻了。

可是他没有在陇源找到不尽天泽,只碰到一只袭击修士的异兽。历经一场缠斗厮杀,意外发生在避尘插入兽身的瞬间,鲜血滴落在地上的时候,眼前的空间莫名开始极速扭曲,再一回神,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世界。

当蓝忘机说完这些之后,室内良久无声。

蓝湛的心在胸口不断发沉。

他这边……献舍成功了。

魏婴,回到了他的身边。

再想之前的十几年,只觉得那像是一场噩梦,几乎找不到一点真实感。可是对那些空白年头的恐惧,却一直刻在他的骨头里,魏婴在他身边时,自然怎样都好,但只要露出一点想要离去的意向,他似乎就会被重新拽入漩涡,像是溺水的人,连呼吸都觉得痛。

所以他即便拼了性命,不惜代价,不计后果,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。

因为早就知道最差的结局是什么,他根本受不住那样日复一日的心如刀绞,所能选择的路,便也屈指可数了。

蓝曦臣忽然道,“继续。”

蓝湛一愣。

蓝忘机唇角轻抿。

于是蓝湛知道了,他有所隐瞒。

他本也没什么心事能可瞒过兄长,只能落下一声轻叹,“你坦白吧。”

蓝忘机慢慢吐出一口气,微微卷起袖口,露出手腕上一道道形状狰狞的疤痕,缓缓说道,“当年知道莫玄羽献舍失败之后,我也试了一次。”他声音低沉宁静,“可惜,同样没有成功。”

蓝曦臣一下子咬紧了牙关,蓝湛也猛的盯住了他。

蓝忘机放下衣袖,心想模糊的想,或许在那一刻,他就已经意识到,魏婴不在了吧。

残酷的真相大咧咧的展露在眼前,让他根本无法继续欺骗自己,在遍地狰狞的残破法阵之中,青丝转瞬成雪。

如今再次回想起来,蓝忘机只想苦笑,其实他早有预感,魏婴是回不来了,只是一直到了那一刻,才不得不去面对。

当天的情况极其惨烈,若非在紧要关头被蓝曦臣寻来力挽狂澜,蓝忘机自己这条命也早就回天乏术了。

过后兄长更是以命相挟,让他不许再做这种傻事。

蓝忘机已经记不起当天自己是如何答复的了,或者说,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,自那之后犹如陷入魔障,心心念念难以忘怀。

魏婴……

魏婴……

魏婴……

他的魏婴,分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,世人怎可如此待他!

为什么别人都活得还好的,偏偏一线生机都不肯给他!

心中兀自麻木的痛着,蓝忘机至此已经将自己的事说尽,对蓝曦臣欠了欠身,微微转身面对蓝湛,问道,“你如何。”

蓝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可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。

他忽然感到恐惧,若当年自己这边献舍同样以失败告终,眼前的蓝忘机,是不是也是现今的自己?

嘴唇微微一动,还没等说话,就被蓝曦臣的一声叹息打断,“忘机,在这边,他已经有人相伴了。”

蓝湛抬起了头。

蓝忘机眼神惊愕,“是何人?”

蓝湛迅速反应过来,答道,“莫家庄,莫玄羽。”

夜幕的钟声响起,弟子过来禀报,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,含光君随时都能过去休息。

蓝曦臣起身将蓝忘机送至院门口,“你便暂住这里吧,里边一切规格,都与阿湛同等。”

他回头看着面色不佳的蓝忘机,恰似一名体贴的兄长,适时得当地劝解道,“我知你一时接受不了,也无意强迫于呢,但事实就是如此……或许,是两边终究不同吧。”

蓝忘机未置可否,只对蓝曦臣行礼告退,便推门进了房门,连一眼都没看一旁的蓝湛。

“唉。”蓝曦臣幽幽叹气,拍了拍蓝湛的肩膀,道,“你莫要介怀。”

蓝湛淡声道,“若是我,也会如此。”

蓝曦臣不再说话,转身迈步走向自己住处。

直到将至寒室,距离蓝忘机那里足够远了,蓝湛才低声询问道,“兄长有何打算。”

蓝曦臣的回话引人深思,“想必你也看得分明,阿湛,他与你我二人不同。”

蓝湛颔首,“他谨守家训。”

蓝曦臣轻笑, “没错,只是这样一来,许多事情都不便让他知道了。”

蓝湛双唇紧闭,过了半晌才道,“他目下无尘,与魏婴相似。”

蓝曦臣侧眸看他,停下脚步。

蓝湛轻轻吐出一口气,道,“魏婴早先以为我也这样。”

蓝曦臣应了一声,等着他接下来的话。

蓝湛喉结滚动,用力咬住了唇内软肉,直到几乎见血,才缓缓松开,一字一字说出,“……不能让他们相见。”

于是蓝曦臣一下子笑了,叹道,“此事说来容易,只是日久天长,终究难以隐瞒。”

蓝湛提起,“他有意回去。”

蓝曦臣道,“跨界一事或非人力能可掌控,成功于否,结果难料。若是行不通,又当如何。”

蓝忘机毫不犹豫道,“自当全力促成。”

蓝曦臣知道这事容易出现纰漏,届时不管发生什么,都是徒增风波。心中亦是赞同蓝湛的观点,还是应当让他尽快回去的为妙。

如此想着,忽然转头看向蓝湛,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儿,冷不防地道,“阿湛,你怨我吗。”

蓝湛压下眉头,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惊讶。

蓝曦臣向那个蓝忘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,轻声道,“我见他如此伤神,便想到了你。”

蓝湛不语。

蓝曦臣声音柔和,继续说道,“他对阿羡的心,应如你一般,既然如此,见到阿羡难过,你又是何种感受呢。”

魏婴……又岂止是难过!

蓝湛仍然踌躇,不知他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。

蓝曦臣看着他,出人意料的说,“你想过带着阿羡走吗,就你们两个,离开蓝氏。”

蓝湛闻言飞快抬头看向他,“兄长。”

蓝曦臣沉默一下,忽又笑了,摇了摇头,举步走进了寒室。

这次蓝湛没有跟过去,只站在门口,看着眼前的门扉,开口道,“我们情况不同,不能一概而论。”

他的声线毫无波澜,“我与魏婴之间的分歧,早在许久之前就已埋下,事到如今,并不全怪兄长。”

室内静悄悄的,良久,传来一声轻叹,“我知道了,回去吧。”

另一边,魏无羡坐在天水楼的楼顶,脚下踩着青瓦,手里拎着酒瓶,在寒风刺骨的夜空之中,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。

哑七抱着剑站在他的侧后方,依旧是一副老实敦厚的表情,默默看着魏无羡作死的行为。

魏无羡才不管他怎么想,自娱自乐道,“都快要两年没有尝到酒味了,只是可惜……”

那人细致秾丽的脸上露出一点类似失望的表情,“这里没有天子笑。”

哑七不会说话,也没有半点想与他交流的意思。宗主走时,他得到的命令是‘看好他’,换言之就是管住他。

说是保镖也好,牢头也罢,总之再没有其他义务。

深深黑夜之中,魏无羡一口一口喝着酒,他的脸色苍白,与浓墨似的发形成鲜明的对比,这样的色差给人的视觉造成强烈的冲击。

其实哑七不太会欣赏一个人容貌的美丑,但是他知道,蓝曦臣是觉得魏无羡长得不错的。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,主上很厌恶此人,认定魏无羡性情顽劣,不堪教化,更欣赏不了他那种不计后果的骨气,只觉得他愚蠢天真。

但是同时他也说过,如今的他浑身上下,也就一张脸还算能看。

所以,这个算是优点吗?

不过哪怕魏无羡平日里很是自恋,觉得自己帅气又英俊,听到这种话,估计也不会觉得开心。

他在房顶饮尽了一坛酒,又吹了半晌的风,忽然甩手把酒坛丢给哑七,站起身来,一步步往前走去,一直走到屋顶的边缘处,脚尖都快悬空了。

哑七脸色微微一变,也往前踏了一步。

“别动。”

魏无羡疾声喝止了他,看着脚下仿若澜渊的高度,轻声道,“我哪敢啊。”

静谧的夜色之中,哑七表情严峻,紧紧盯住他的动作。

魏无羡单薄的身体被寒风吹得一摇一晃,看得人胆战心惊,他自己却毫不在意,慢吞吞的笑道,“所以你不用多心。”

哑七‘啊’地叫了一声,魏无羡只觉得他聒噪,撇了撇嘴,后退两步离开了屋檐,循着刚刚上来的地方,又爬了下去。

得了刚刚的教训,哑七再不敢分毫放松警惕,不管魏无羡走到何处,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。

这才只一天而已。

哑七忽然觉得心累。

很是希望主上,或者二公子能早些过来。

他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差事。

此时已是丑时,天水楼内大多数时间自由散漫,为数不多的规矩却又森严,过了亥时以后,内外灯火皆熄。诺大的地界静悄悄的,浑像没有人一般。

从十二楼到一楼,全然用自己的腿走过去,足足半个时辰才到,如此折腾一番,魏无羡终于在疲倦中找到一丝睡意,把哑七关在外边,自己滚去了床榻上。

闭上眼睛时,他心中还在想,今晚的夜色有些眼熟,半梦半醒间忽觉灵光一闪,是了,过半的圆月,缀满天空的星星,这样极好的夜色,有些像几年前他跟着蓝忘机回到蓝家的那天。

那天……

他记得,那个时候,他和蓝忘机在金凌的配合下,刚刚端了金氏最后一个练尸场。

太阳的余晖映衬着江水中两人身形的倒影,魏无羡坐在一摇一晃的船上,正看着眼前摆着的千奇百怪的劣质阴虎符发呆。

蓝忘机见他许久魂不守舍,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一张冰雪颜色的俏脸稍微靠近了一些,带着询问的意思看着他。

美颜暴击之下,魏无羡一下子把心中烦闷抛掷脑后,一个用力便扑进蓝忘机的怀里,哼哼唧唧地叫他名字,“蓝湛……蓝湛……蓝湛!”

蓝忘机纹丝不动,淡定地环住他的腰身,“我在。”

魏无羡还不满足,接着叫,“蓝二公子,蓝二哥哥……含光君……”

蓝忘机由着他撒泼打滚,垂了垂眸,掌心顺着他的背脊向上,摸住他颈子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揉,问道,“有何心事。”

魏无羡被他摆弄得整个身子都软了,舔了舔自己得唇瓣,道,“我在想这些残次品的事。”他对着一地散落的零件努了努嘴,“纵然这些破烂不顶用,但确实是沾染了人命的邪物。而且他们与金家有关,虽是上一代遗留下来的问题,但若曝光出来,金凌难免会受到牵累。”

说着说着魏无羡再次心烦了起来,抓着蓝忘机腰带上垂下来的长绦晃来晃去,“先不说金凌想要怎么解决这件事,单说江澄,他就不会容许此事公之于众……还有这些东西,总不能留着吧,既然到了我们手里……”魏无羡眼露询问,“找个时间销毁如何?”

蓝忘机对此并未发表任何意见,只是略略颔首,“听你的。”

魏无羡闻言噗嗤一笑,心中畅快不少,道了一句,“二哥哥真好。”

便埋下头开始考虑起怎么解决这堆仿制品。

这些东西,虽说每一件都算不得上好灵器,只是积少成多,足足六七件放到一起,想要彻底消除隐患,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。

魏无羡越看他们越觉得不顺眼,最后干脆脱了外衣将它们盖住,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一般对蓝忘机说,“对了,蓝湛,你觉得觉得这事有点诡异。”

蓝忘机抬眼看向他。

魏无羡早习惯了他的少言寡语,解释道,“之前只忙着解决练尸场,便忘了跟你说,前些天你出去给你哥哥回信的时候,我碰到夜猎中的金凌了。他说自己无人可用,但这怎能可能?”

“金家的强盛自我死之前已经显现端倪,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怎么会让一宗之主走到无人可用的地步。”

他们这些名门世家,维持表面繁荣简单,担实际上,那些明里暗里存在的势力,才是真正的横行资本。能够逼得四大家族之一的金家家主焦头烂额,事情显然不简单。

魏无羡分析的头头是道,“金光瑶在位期间风光无二,他肯定也会暗中构造属于自己的势力,就比如观音庙里帮他的那些僧人。”

“既然他培养过,怎么他一死了,这些人也就不见了?金凌逐一排查,所能查到的地方却都早已是人去楼空,你说,他们都去哪了?”

蓝忘机有些沉默,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好奇,单手摸住他的脸颊,道,“你的意思是,有人暗中滋事。”

魏无羡摇头,“我不知道,我只是觉得奇怪。”他顺着蓝湛的力道微微仰起头,若有所思道,“而且你觉不觉得,我们此行,好像太过顺遂了。”

“倒像是,有人背后暗中助力一般。”

这是一种预感,类似于他刚刚重生之时,被聂怀桑设计着查刀灵一案那样,身在局中的感觉让魏无羡很是心烦,蹙着眉心追问,“二哥哥,你真的没有察觉吗。”

蓝忘机不答,却很是忧虑地看向了地上的阴虎符仿制品,轻声道,“魏婴,是不是怨气让你受到了影响。”

“啊?”

这是说他思虑太过的意思?

魏无羡一愣,不过因为话是蓝忘机说的,自己又有过前科,心中不由产生了一点不确定,摸了摸鼻子,迟疑道,“这……应该不会吧。”

蓝忘机没有说话,只是眼神担忧的看着他。

于是魏无羡更加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,坐在船头看着两侧得景色,精神开始难以集中。

小船悠悠划过平静的水面,又穿过一座石桥,在傍晚之前,终于进入了江南地界。

少女清脆的嗓音打破了魏无羡的沉思,他手里接住了两只香气四溢的枇杷,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的事,嘴角微微翘了起来,本想转头去逗一逗蓝忘机,却被眼前的一筐枇杷给惊呆了。

鼓起脸颊,更似玩闹一般跟他吵了两句嘴,不过魏无羡很快就被蓝忘机一口糯软的家乡话弄得大笑出声,再做不出呷醋的样子,只得举双手投降。

笑闹过后,二人躺在船板上,魏无羡看着天际晚霞的余晖,道,“蓝湛,你们姑苏话真好听。”

蓝忘机面色微红,轻轻应了一声

魏无羡眨眨眼睛,道,“枇杷也好吃”

趴到他身边,“再买一筐呗。”

蓝忘机自然不会拒绝魏无羡的要求。

最后,他们坐在枇杷堆里,魏无羡心满意足的问,“蓝湛,我们接下来去哪。”

蓝忘机说,“你心中有疑,可先去兰陵。”

其实他们手里拿着这些法器,原本该找地方立即销毁才是正途,魏无羡摸了摸鼻子,小声嘀咕道,“蓝湛啊,你总这么惯着我,像什么话。”

蓝忘机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,柔声道,“无妨。”

可是他们的计划还是被打乱了,他此次与蓝忘机出来游山玩水,已经足足数月未归,第二天一早,还没来得及出发,蓝忘机就接到了蓝曦臣传来的讯息,告诉他该回去了。

看到信,魏无羡也只能感慨一声‘好巧’,没有让蓝忘机为难,主动提出直接回姑苏便可。

见蓝忘机面带犹豫,魏无羡笑嘻嘻地抓住他的手说,“我们先去借助你家冥室解决这些法器,小金凌就在金麟台,我们过后再去找他便是。”

商议完毕,二人立即收拾行装,改船为马,终于在一个寂寥的夜间赶回了云深不知处。

那时的魏无羡特地看了一下天色,觉得此夜星辰明亮,心情很是不错地对蓝忘机说,“蓝湛,还好没过亥时,不然我们就要在门口等上整整一晚了。”

月光照亮了他们脚下的石阶,一颗颗星子骤亮骤灭,绮丽的夜空在魏无羡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变质,他却没有发现,与蓝忘机牵着手,一同走进了泛着幽光的山门结界。

或许是前一天一夜未眠的缘故,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云深不知处之中,蓝忘机睡得格外深沉。

而且,他梦到了魏婴。

过去十几年,相思也罢,爱慕也罢,魏无羡从来没有一次肯入他的梦。

可是,今天他忽然出现了。

他站在蓝氏山门前的阶梯上,灯火的微光被风吹得摇曳,颤颤飘荡着映到他的脸上。

蓝忘机嘴唇发抖,不可置信地往前迈了一步,想要碰碰他,确定此人真伪。

可是他才略一动作,梦境之中忽然传出一道清脆的声音,似瓷器裂开一道细纹,惊得他立刻停了下来,慌张开口道,“魏婴……你莫要走。”

魏无羡闻言扭过头看着他,多年过去,他的身上依旧穿着一席黑衣,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,殷红的发带如沁了鲜血,足以在人的眼中烙印下又深又重的痕迹。

梦中的魏无羡仍是那样活泼开朗,带着满脸欢快的笑意,“蓝湛,你在说什么,我会去哪里?”

然后又打趣道,“你看,还好没过亥时,不然我们就要在门口等上整整一晚了。”

不会的。

蓝忘机心想,我不会让你等上一个晚上的。

家规犯就犯了,戒破就破了,所有的后果,都让他一个人承担即可。

唯独,你想做什么都可以。

蓝忘机狂乱而柔和的目光盯在魏无羡身上,颤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,跟着梦境的进展随波逐流。

在这个不知名的梦里,他看着自己带着魏婴进了云深不知处,和他一起去拜见了兄长,最后,去了静室。

在静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,蓝忘机心想,这算是得偿所愿了吗?

可惜这场梦境太短了,在魏无羡探头欲亲吻他的时候戛然而止,蓝忘机带着一身薄汗睁开了眼睛,怔愣一会儿,冰凉的手撑住了额头,苦笑地想怎么可能。

魏婴素来讨女子欢心,就算是在梦中,他又怎么会过来亲自己?

是因为太过离谱,所以这个梦才停下了吧。

蓝忘机心中有些懊恼,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!怎么会一见到魏婴就做出那样的事?简直……

不知羞。

耳根的热度有向面颊蔓延的趋势,蓝忘机见天色已经差不多要亮堂起来了,索性不睡了,起身洗漱过后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。

他照常拿起避尘打算去练剑,才一出门,便遇到了同样打算的蓝湛。

蓝湛对他点了点头,“去校场?”

蓝忘机不想理会他,先他一步转身离去。

蓝湛沉默了片刻,也不再说话,走在路的另一侧。

可是行至半途的时候,蓝忘机忽然站定了下来,转头道,“那位莫公子,是什么样的人。”

蓝湛一怔,斟酌了一下措辞,说道,“他……很好。”

蓝忘机闷闷看他一眼。

蓝湛不知道想证明什么,接着道,“我与他相识已久,很喜爱他,互通心意之后,便在一起了。”

“轻浮。”蓝忘机低声道,继续往前走。

蓝湛则回道,“不知所谓。”

不过几步,蓝忘机又问,“他与魏婴比如何。”

短促的悄无声息,蓝湛答道,“一般无二。”

蓝忘机顿时皱眉,第一反应他信口雌黄,勉强忍下了心中不悦,问道,“我可见他吗。”

蓝湛浅浅呼吸着,干脆地拒绝了他,“内子体弱,怕是不便见客。”

蓝忘机闻言眉头收拢得更紧,没再说话。

微晞的天光之下,要上早课的弟子纷纷起身,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来。因为蓝忘机昨日才到,身份没来得及对众人曝光,所以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个与含光君八九分相似,唯独发色不同的人时,皆是愣在原地。

但介于蓝湛平时积威甚深,并没有人敢多问什么,拜见之后都赶忙走了。

等他们尽数离去之后,蓝湛看着蓝忘机,突然反过来询问他,“当初烈日临空的时候,你如何想。”

蓝忘机不知他怎么把话题一下子跳那么远,认真回答,“温氏强盛,又凶残暴虐,非是能共存之人,只有将之推翻,才可迎来时和岁丰。”

蓝湛淡淡一笑,“你只想了这个。”

蓝忘机听他这么问,心中忽然觉得很不舒服。

分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,出口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奇特的语气,可是就是让人感觉难受,好像是,在说他浅薄一样。

蓝忘机唇线微微抿紧,心中不由生出一点恼意,“你又想了什么。”

蓝湛回忆那时的情景,温氏一手遮天,掌握了修真界的绝大部分资源,所以才能说一不二,横行无忌。

既然如此,取而代之,那又何妨。

只有站在最高的地方,才能真正的得偿所愿。

而不是遇事抗争,就算最后赢了,到底落了下成。

这种错误他们犯一次就足够了,万万不能再有第二次。

蓝湛轻叹一声,看着身边的蓝忘机,心道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,这位,并不像他。

他与这里格格不入。

万万。

不能留下。

之后他们在校场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,蓝忘机舒展开了筋骨,直到走到冷泉调息的时候,脑中还在想蓝湛那些意有所指的话。

出浴之后,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,本想直接去藏书阁找找有没有关于回去的方法,可是临时想到了什么,脚步一转,去了寒室。

蓝曦臣听见他的要求,手指抚摸着茶盏,道,“你此番过来,的确该去宗祠祭拜一番。”

“那便如此定下?”

蓝曦臣摇了摇头,“可是不巧得很,叔父出门访友了,三日后才回来,我们等一等他吧。”

蓝忘机觉得是这个道理,微微颔首,又问,“叔父去见何人。”

蓝曦臣笑了笑,“他这次出去说来也是为了你。你遇到的事情罕见,叔父倍感关心,昨夜便启程了,打算去寻一些旧友探听一二,看看他们有没有相关线索。”

蓝忘机闻言心中升起一股暖流,终于对眼前这一切生出一点真实感,低声道,“辛苦叔父了。”

之后二人又说了几句话,蓝忘机起身告退,他出去之后,在屏风后面静等的蓝湛起身走了出来,道,“我们带他祭祖便可以办,何须劳动叔父。”

蓝曦臣闻言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,“你去祠堂看看,就知道原因了。”

蓝忘机依言而行。

他站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,看着一尊尊神牌布满了各处高台,波澜不惊的拜过之后,忽然想到了什么,倏然转身看去。

另一侧,数不清的长明灯正在静静燃烧,每一座下面,都篆刻着人名。

这原本再正常不过,只是自己身边那灯,上面写着的可不是莫玄羽三字,而是魏无羡的名字!

蓝湛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
他懂了。

兄长说得有理。

他们的确,需要一点时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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