甜茶柠檬

虐文写手

【双璧羡】皎皎4

蓝曦臣走后过去很久,蓝忘机才回过神来,他怔怔看着眼前烛台上摇曳的火光,心中仍旧没有化消那股不寒而栗之感。


兄长所说的,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,究竟是指什么的?


大概是看出了蓝忘机的震惊,这句话蓝曦臣并未详加解释,而是借口有事待办,转身离开了。


可是单这句话本身就已经暴露了很多东西,蓝忘机为此辗转反侧一夜,次日一早,便直接去了弟子居所。蓝景仪看到他的脸色吓了一跳,下意识低下了头,犹豫一阵,结结巴巴地见礼道,“含、含光君。”


蓝忘机察觉到他好像有些过于紧张,虽然自知这些小辈是怕自己的,可是蓝景仪现在的反应却不像是因敬重导致的胆怯,而是……不安。


心头的疑虑不由更重了一层,蓝忘机语气尽量温和地道,“我有事相询。”


蓝景仪轻轻吐出一口气,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,低声道,“景仪知无不言。”


蓝忘机带着人回到房间之后,端坐在桌案后面,看着面前恭敬站立的蓝景仪——他的面色已经自若如常,仿佛刚刚一瞬间的失态,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一样。


蓝忘机不由眼神微沉,不过当下并没有追究他状态为何如此古怪,究竟是想隐藏什么,或者说,恐惧什么。


而是皱起了眉头,问道,“来此多日,怎不见思追。”


听到这个问题,原本做好了心理建设,伪装成一副持重模样的蓝景仪表情忽然裂开了一点,蓝忘机见他神态不对,心中跟着一紧,逼问道,“发生了何事?”


蓝景仪脸色苍白,黯然道,“思追犯了家规,从前年开始,就已经不在云深不知处了。”


怎会如此?


蓝忘机一下子站了起来。


这边的思追暂且不论,自己那边的思追,却是他亲教养长大的,他最是了解不过。这一代年轻弟子中,思追样样优秀,为人更是雅正端方,循规蹈矩,这样稳重懂事的一个孩子,怎么会去触犯家规?


而且听景仪的意思,他所犯还非轻泛之错,不然也不会被驱逐出云深不知处了。


这一瞬间,蓝忘机完全失去了顾虑莫玄羽的心思,肃然道,“说详细。”


蓝景仪的嗓音带着一些沙哑,“思追他……不遵宗主号令,违背师长,私放重犯,且不知悔改,所以受到了严惩。”


一句句的违背师长,私放囚犯,不遵号令。别说是在蓝氏之中,便是在其他宗门,都属重罪!


蓝忘机听得脸色铁青,特别是最后那句不知悔改,更是让他太阳穴泛起了尖锐的疼痛,手扶在桌案上坐下去缓了几秒,才得以继续道,“他可还安好,人在何处。”


蓝景仪偷偷看他一眼,小心回答,“事发之后,思追便被贬至盐城看守祖业,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低落,“我也不知他好不好。”


盐城。


蓝忘机闭眼思索。


蓝氏起源于姑苏,自发迹后,治下宗族产业甚多,遍布也广阔。他记得家族资产中确实有盐城这个地方,不过那里只是一座小城,又地处偏远,根本不得本家扶持。


再者那处资源贫瘠,修仙之风不盛,把一个内门嫡系发放过去,其中意思不言而喻。


这是……完全被放弃了。


如果事情当真如景仪所说那样,思追有如今的下场,只能说是罪有应得。


可是蓝忘机并不相信他会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,甚至觉得要是他当真做了,也很可能是事出有因。


“他私放重犯,所放乃是何人。”


蓝景仪有些想要叹气,心想兜兜转转,到底还是回到了这件事上。


而这一刻真正到来时,高悬了许久的情绪反而安稳了下来,他恭顺地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,开口的时候,不自觉放轻了声音,“回禀含光君,思追私下放走的,是莫玄羽,莫前辈。”


蓝忘机闻言不由怔住,同时脑中忽然灵光一闪,想到昨日自己面对蓝曦臣话语时的问题。


他重伤濒死,人却还清醒。


此话前后有矛盾。


还有,这位莫公子好本事。


若无温若寒之能,岂会有人凭借一己之力,便可逃出云深不知处。


现在结合蓝景仪的话,后一个问题就出现了答案。如果那个莫玄羽得了思追帮忙,能够脱身的可行性就变的很高了。


同时,前一个问题也得到了解释。


想必是在莫玄羽第一次被抓的时候,这边的自己从中周旋,这才将他留在了云深不知处。


可是这位莫公子并不领情,为了离开此处,不惜与他大打出手,所以之后才会有重伤濒死,和思追放人。


不过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,蓝忘机看着蓝景仪,思索道,“思追与莫玄羽的感情甚佳?”


关系好到能在莫玄羽重伤自己之后,思追仍旧偏向于他,甚至不顾身份后果,强行将他放走,亲手摧毁了自己的前途。


“是。”再回想当年的情形,蓝景仪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,“思追很喜欢莫前辈,其实不单单是思追,那个时候云深不知处的同修,大都是喜欢莫前辈的。”


蓝忘机蹙眉,“你也喜欢。”


蓝景仪喉咙哽了一下,无法说出违心之言,“……是,含光君,我也喜欢和他一起夜猎。”


“听起来,很不错。”蓝忘机淡淡道。


蓝景仪分辨不出他这句话是真是假,含义为何,一时沉默了下来。


他防备心如此之重,态度又这般谨慎,让蓝忘机难得感到一丝不适,双手手指搭在一起,沉吟一下,道,“说吧。”


蓝景仪茫然看着他。


蓝忘机道,“当年到底发什么了什么。”


其实直到现在,蓝景仪回忆起当年之事还是感到非常后怕,那种无力,恐惧,和力不从心,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化成梦魇,再次将他吞噬。


他看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,心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晶莹剔透,那些干净的,不是碎掉了,就是被蒙上了一层尘埃,如同他泥泞的记忆,终不得重见光明。


“……大概是两年前的时候,那位莫……莫公子所用的鬼道失控,打伤了不少人。”蓝景仪狠狠握了一下掌心,尖锐的疼痛让他脑子更清楚了一点,告诫自己什么能说,什么不能说。然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,继续道,“在经历百家公审之后,他就被关押在了云深不知处。”


蓝忘机微微蹙起眉宇,道,“这些我已知。”


“嗯……”蓝景仪犹豫一下,跳过了一些不必要的话,深吸一口气,道,“那就从思追那里讲起吧,刚刚我说过,思追非常非常喜欢莫前辈。”


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?随着蓝景仪娓娓的诉说,时间仿佛又倒流回到了那天翻地覆的一天。


说是天翻地覆,一点也不为过。


一切好像是突然发生的,又像是早有预兆。


魏前辈查证金家之事已有月余,始终一无所获。众人猜想着他大约该要不耐烦放弃了,泽芜君还怕他闲着,特地找了点杂事给他做,可是突然有一天,他和含光君爆发了激烈的争吵。


那日蓝景仪有事外出,具体情形是后来有人说给他听的,魏前辈与含光君争执到最后,愤怒地想要离开云深不知处,含光君自然不许,互不相让之下便动起了手。最开始,他们还有分寸,可是到了后来,情况就完全失控了。


等他和思追回来时,在泽芜君的操办之下,连公审都结束了。


魏前辈遭囚。


那阵子云深不知处的气氛极差,所有弟子第一次那么整齐划一地做到了不喧哗,不疾行,甚至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


蓝景仪因为心中不安,伙同思追偷偷跑去静室门口张望过几次,可是看到的东西却不太好……或许思追决定帮助魏前辈,就是从这时开始的。


其实对于宗门大计,他们这些小辈又有什么话语权呢?他不行,思追也一样,凭借自己的本事根本做不到什么。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从小在云深不知处长大,对这里极其熟悉。


后来,蛰伏多时的魏前辈出手打伤了含光君。思追曾说,他是偶然路过遇到神态不稳的魏前辈的,并没有什么提前计划,一切都是巧合。


或许是因为走得匆忙,彼时的魏无羡连鞋袜都没穿,脚腕上还挂着半截锁链,只要稍微动作大一些,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。


继续让他这么走下去,早晚会被别人发现。此时如果遇人追截,加上云深不知处中那许多的禁制与机关,任凭他如何厉害,除了束手就擒岂有他法?


蓝思追心中不断思考,其实以他的身份,不管从哪方面来讲都不该迟疑,将魏无羡押送回去,才是绝对正确的做法。只有这样做,他才得起含光君的栽培,和蓝氏的养育。


可是,他看着魏无羡被坚硬的地板划出血痕的双足,还有这严寒冬日,只穿着单薄的衣服。


种种模样,哪里让人有一点忍心。


还有,他抗拒的眼神。


的确,连倍受他信任的含光君都能这么对他,如今的他,哪里还敢相信旁人呢?


就像惊弓之鸟一样,对任何事情都心怀戒备。


在他们短暂的沉默之中,云深仙府开始躁动,有惊慌失措的叫声传来,含光君重伤。


谁也不知道当时的蓝思追最后究竟想了些什么,总之他费尽心思地将魏无羡送到了山下,可却没有选择跟他一起离开,而是返身又回到了蓝氏。


他的做法并不明智,不管是对魏无羡伸出援手,还是帮他之后,不想着如何脱身。


其后所面对的,自然只有泽芜君的雷霆震怒。


“事情就是这样,思追私放了莫前辈,他……忘恩负义,罪该万死,宗主说,绝不姑息。”


蓝景仪挑挑拣拣,换了称谓,尽量不暴露过多信息地将事情描述给蓝忘机听,口中不断斟酌着用词,眼中却透着难消的惊恐。


盛怒中的泽芜君,他只见过那一次。


不过一次已经够了,如果可以,他甚至无比期盼自己能够忘记那段经历。


现在回想起来,那日连天色都格外诡异,常年灵秀的云深不知处突兀地刮起了妖风,那风极大,连山门口那颗百年老树都快要被连根拔起了。等终于停止之后,已经入春的时节竟然又飘起了雪,被一片茫白所倾覆的世界,让人只能感到彻骨寒意。


最后的结果就是,思追被关进了水牢。


蓝景仪之前没见过那个地方,其实也是从那天开始,他才知道云深不知处里边还有这种东西。而且就隐藏在后山里边,甚至不用走很远的路,只需打开一重石门,就能看到里边真正的样子。


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稀奇东西,不过一个脏污的寒潭,和一副玄铁所造的镣铐而已。


可是一个被封了灵力的人,能在里边坚持多久呢?怕是不足三天,不死也废了。


蓝景仪当时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被吓得不行。他想过去求宗主网开一面,可是那时含光君命在旦夕,泽芜君根本不见人,蓝先生更是不管这些事。他能做的,也只是等在水牢之外,好趁着送饭的时候,偷偷跑进去给思追渡过去一些灵力。不过很快,思追就被更严格地看管了起来,谁也不能与他相见,外界也逐渐得到了他背叛家族,遭受重罚的风声。


起初蓝景仪根本理解不了泽芜君这么做的用意,只气愤于他要毁了思追,可是在后来某一天,他忽然想明白了,或许在这件事情中思追如何根本不重要。这是一场博弈,泽芜君的赌注是思追的命,而魏前辈的赌注,是自己的命。


他的所作所为,不过是在压下砝码,引另一人入局而已。


但明知是局,魏前辈还会回来吗?


蓝景仪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期待什么,他心里很清楚,现在受罚的是思追,可若是魏前辈当真回来,下场只会更糟糕罢了。


可即便如此,他还是忍不住抱有期待,就这么等了一天,二天……


三天……


五天……


七天。


整整七天过去,蓝思追已经奄奄一息,蓝景仪也从战战兢兢,夜不能寐,变得快要疯了。


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,分明半年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,他们会跟魏前辈一起去夜猎,泽芜君也好,含光君也好,大家都很正常,可是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?


七天之后,大概蓝曦臣懒得再继续消磨下去,派人准备带走蓝思追,蓝景仪拼命拉住人问要带他去哪,你们要干什么!来人被他纠缠的没有办法,无奈地告诉他,宗主决定送蓝思追去参加鸿蒙战局。


蓝景仪听后只觉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,紧接着眼前就是一黑。


鸿蒙战局是天水楼的机制,天水楼的本质与姑苏蓝氏不同,也跟其他家族并不相似,注定不可能存在随随便便退出这一说法。可是永远无法离开,这一点似乎又容易让人心生绝望,在经过多番考虑之后,便定下这个规矩,想要退出天水楼,并非毫无机会,但是需要挑战过天水楼每一层人员,只要一直赢到最后,就能突破鸿蒙,获得新生。


可话虽如此,天水楼里的都是怎么样的怪物啊?他们的实力本也才处于五六层而已,若是以全盛状态参战,说不定能搏一搏七层,可问题是思追已经虚弱至此了,现在过去,不就等于送死吗!


但这远远不是最糟糕的,事到如今,蓝思追的身份也瞒不住了。温氏余孽四字一出,等于断了他最后一条生路,从蓝氏的家事,变成了天下人皆要侧目声讨的对象。


那时蓝景仪只以为泽芜君是恶了思追,才会连蓝氏的身份都不给他留,等后来他知道的更多了一点,便开始忍不住猜测,这四个字或许不是说给大众听的,而是专门说给某一个人听的。


想要得到的效果自然是让这个人仔细回忆一番,在他复活之后,乱葬岗上的温家人,哪怕成了血尸,拼着魂飞魄散,也护下了他一命。


要他好好想一想,自己配不配得上温家人的一拜。


战局将开,被架着站在入口的蓝思追看起来几乎不成人形,若不是眼皮还偶尔颤动,蓝景仪还以为他已经死了。


可是看着看着,他又忍不住悲从中来,心想就算思追现在活着,又还能活多久呢。


蓝景仪的嘴唇抖个不停,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,这一刻脑中是完全空白的。


他以为一切都已无力回天,可是就在蓝思追将要被送入战局的前一秒,有人匆匆赶到,说宗主吩咐,将蓝思追暂且关押,好好照看。


——魏无羡回来了。







自从当年一别,魏无羡也足足有两年没有见过蓝思追了,如今乍见故人,面对留着胡须的蓝思追,他差点没认出来。


蓝思追摸了摸自己的下巴,腼腆地对魏无羡笑了一笑,“之前没有准备,是不是吓了你一跳?这两年有叔叔陪着我,其实我过得还挺好的。”


“思追……”魏无羡张了张嘴,本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,可是他心里实在难受,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。他用力喘息一口气,才勉强挤出了一句话,“你自己来的?温宁呢?是谁让你来的?可别是调皮,偷偷离开了盐城。”


“叔叔还留在那边呢,您也知道,他现在的状况。”蓝思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示意温宁脑中的镇魂钉没有拔出,不适合带他出门。“前辈放心,我自然不是偷偷跑出来的,是这位哑七大人依宗主命令将我接了过来,吩咐让我照看于您。”


魏无羡哑然,“我哪里需要什么照顾,蓝曦臣……”


久别重逢的惊喜过后,他忍不住开始焦躁,很想问问蓝曦臣为什么这么做,他到底是什么意思!


可是那人现今不在自己身边,他只能用力抓住蓝湛的手,眼睛看向蓝思追,尽量平静地说道,“从盐城过来此处路途遥远,你一定累坏了,不如先去休息一下,之后我们再好好说说话,如何。”


蓝思追最是听话不过,猜到他们是有事要谈,乖顺地退了下去。


蓝思追前脚离开,魏无羡的呼吸就变得急促了起来。他的睫毛轻轻扑朔,起身道,“蓝湛,你让哑七出来。”


哑七素来神出鬼没,虽然最近常常都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,但是绝大部分时候,他只躲在暗处活动,魏无羡不但瞧不见他,就算开口叫他,他也不一定肯回应现身。


“找他何事。”蓝湛皱眉。


魏无羡不得不解释,“思追说是被他带过来的,我想问问他,蓝曦臣当时都说了什么。”


“无需担心,应当只是见你不喜此人,才让思追过来陪你,”蓝湛缓声安抚他。


魏无羡却是不信,摇了摇头,“我们之前说好的,再也不会牵扯到思追,他怎么能……”


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,他咬了咬牙,道,“不找哑七也行,我想见蓝曦臣,你带我去见他。”


“魏婴。”蓝湛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,再看他神情,果然发现他的双眸中已经一片浑沌,立刻道,“凝神。”


“有什么可凝的。”魏无羡自觉冷静,却不知自己鬓边已经挂了汗,还想要甩开蓝湛的手,“你别拉着我。”


“魏婴。”蓝湛自然不会让他如此冒失,捧起他的脸迫使他镇定下来,双眸紧紧盯着他的眼睛,“先与我说,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你为何如此害怕。”


魏无羡脸色苍白,蹙起眉心道,“过去的事我不想再跟你说一次了,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,蓝湛……”他感到太阳穴不断泛起尖锐的疼痛,一下一下,像是渗透神经一般,“是你和蓝曦臣说了什么吗?不然他怎么可能突然让思追过来?还是我又做了什么事?可是我最近没做什么啊……莫非……莫非是他以为这次天水楼的动乱跟我有关?我发誓我没有,我真的没有!”


“我知。”蓝湛见他如此,不敢再有耽搁,迅速将他放在床上,从床头拿出药丸塞到他的嘴里。


兄长曾说过,现下的魏婴状态很差,时常会有情绪不稳的症状,需要服药调理才略能好转。


可是今天他不过是见到了思追而已,为何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?


蓝湛一时迷惑不解,毕竟在他看来,魏婴一直对思追疼爱有加,能够见到他,应该是要高兴才对。可是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左,非但没有让他开心,情况甚至更糟糕了一点。


给魏无羡服下药后,蓝湛以灵力推拿疏导他的背部经脉,以求让药物快些见效,过了一会儿,见魏无羡眉头终于稍微舒展,便点燃了安神的香料,轻轻摆弄着他柔软的身体,让他依偎在自己身上,低声问,“要不要睡一下。”


魏无羡抿着嘴唇不说话,空荡荡的双眼看起来有些失神。


直到蓝湛问至第三遍的时候,他才眨了一下眼睛,缓缓道,“你知不知道,当初我从你家离开之后,你哥哥简直恨透我了。”


蓝湛抚摸着手边顺滑的发丝,垂眸看着这个枕在自己膝上的人。长长的睫毛映衬着小巧瓷白的面容,看起来精致无比,又脆弱易碎。


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爱怜,“都过去了。”


“呵。”魏无羡短促地笑了一声,脑袋蹭在他身上晃了晃,应该是在摇头。


他轻声道,“怎么可能过去了。”


过不去的。


魏无羡说蓝曦臣恨他,只是实事求是,虽说当年的事情他也有点记不清了,毕竟那次离开,事先本也没有什么计划,他只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,通过蓝湛拿到陈情,在吹奏的时候,从一曲云梦小调,变成了杀招而已。


恰巧蓝湛对他没有防备,成功得简直有些儿戏。


不过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,用避尘切断拴在脚腕上的锁链之后,魏无羡曾在昏迷的蓝忘机面前停留了一下。他知道,怨气入体,蓝湛肯定伤得很重。可是事情做都做了,如今实在没有必要假惺惺地犹豫一二,就如同他当初发现金氏失踪的下属与傀儡出现在了天水楼之时,蓝湛出手时也很果断。


其实他当初去问蓝湛情况,根本没有跟他为敌的意思,他还以为是自己查错了,所以才会前去相询,而且也只来得及说上一句,天水楼是何状况。


听到这个问题之后,蓝湛叹了一口气,并没有回答,只是眼神有些无奈地看向魏婴,“不是已经让你玩别的了吗。”


魏无羡当即感到不对,心中警铃大作,强自笑着跟他周旋了几句,说也有可能是自己误会了。


他当时已经方寸大乱,现在回想起来,这种拙劣的演技根本不可能瞒过蓝湛,不过不知是何原因,那人还是如常一般和他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,白天寸步不离,晚上更是……夜夜笙歌。


魏无羡至今不敢猜测,蓝湛看着自己谨小慎微,却装作无知的时候,心里抱着的究竟是何种想法。


是自得,还是嘲笑?


甚至那些亲密无间的过往,都跟着变了味道,蜜糖皆化作了苦水,像是无边无际的业火,烧灼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,让他为此一度痛不欲生。


可实际上,他并没有机会纠结太久,甚至连提前抽身的机会都没有找到,就已经变天了。


在撕破脸那一刻,魏无羡才算真正见识到了蓝氏的实力,从前他所看到那些无争与宁静,就像是安静的湖水,因为觉得它清澈见底,便没有发现其下潜藏的锋芒。


可是那锋芒,本就是致命的。


事情已然赤裸裸摆上了台面,便再没了粉饰太平的可能性,何况蓝曦臣出手怎会如蓝湛一般徇私?什么百家公审,魏无羡从头到尾一直被关在静室之中,根本没有任何人一家的人,来问他任何一句话,他的罪名就已经定下了。


记录其罪状的文字洋洋洒洒铺满了几页纸张,竟似罄竹难书。


在其后的时间里,魏无羡也委屈难言的质问过蓝忘机,自己可是真的有做过他们所说那些事?他何时滥杀无辜,何时又伤害了道侣?


蓝忘机当时给他的唯一一句话是,你要走。


魏无羡不由大笑出声。


他笑得前仰后合,眼角弥漫出泪花,久久不能停止。


以前,他是百口莫辩,而现在,他却连辩驳的资本都没有了,被关在这里,根本见不到外人,他的话还能和谁说?


当然,蓝湛这么做美其名曰是在保护他。


因为他日前大闹云深不知处,导致蓝氏数人伤亡,如今的情况已不可同往日而语。


内忧外患,恶名缠身,魏无羡怎么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,可是要他就这么认命,又怎么能甘心!


他要走。


他必须走。


决心离开云深不知处那天,门外弥漫着风雪,可是魏无羡心知机不可失,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,直到遇上了蓝思追,他一瞬间产生恍惚,好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温宁。


他不敢再信任任何蓝氏之人,可是思追到底不是蓝家的人。


踏出门禁的时候,魏无羡眼中犹存彷徨,呼吸急促的问,“你怎么办?”


思追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?


有些记不清了。


反正是不愿意离开家吧,还让他再也不要回来了。


那时魏无羡想,自己又不是疯了,怎么可能再回来呢?


要是再回来,他肯定真的完了。


在阴翳低压的云层之下,他迎着朔朔飞舞的风雪,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石阶上,毫不犹豫的,一步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。


后来想想,自己的确是太冲动了,一点计划都没有,怎么可能不失败?毕竟这件事,早就不再单单是他的感情问题。


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,就注定他与蓝氏这段缘分,无法好聚好散。


魏无羡走得痛快,本以为不久之后就会收到通缉令,心想要是实在不行,就找个穷乡僻壤躲上几年,等风头过去再说。


不料蓝曦臣比他想得还要狠心,他没有等到自己的消息,却等到了蓝思追的身败名裂的噩耗。


有的事情关起门来处理是一回事,昭告天下又成了另外一回事。


比如一开始,蓝湛愿意装作糊涂,与他虚与委蛇,未尝不是抱着放他一马的心思。


思追的事也是一样,魏无羡猜到他会受罚,但是确实是真的没预料到,蓝曦臣会要他的命。


那时的他投宿在一家客栈里,因为怕被发现,每日也不敢见人,天天关着房门躲在门口听着外边食客的闲谈。


魏无羡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,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究竟算什么?


他以为自己逃出来了,结果呢?就是以思追的命换自己的命吗?


魏无羡无法接受这个结果。


可是他又能怎么办?找人求助吗?他还能求谁?


别说江澄向来只喜欢自扫门前雪,便是他愿意插手,又能怎么样呢?天水楼已经建成,不过几年,众人都会忘记他来得有多突兀,只会记得他有多庞大。


而金凌,一个孩子,还远没有资格参与到这场争斗中。


魏无羡反复思考着,那到底谁能帮他救回思追?


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走出了房门,可是还没等离开客栈,就被人拦了下来。


魏无羡握着陈情凝视着眼前那一群人,接住了他们给他带来的礼物。


礼物,是一个,已经失去理智的温宁。


魏无羡整个人顿时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,来人也并没有跟他多谈的意思,看着他狂乱的眼神,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冷静了下来。


他们说,宗主让你慢慢考虑,想好了,再做决定。


然后温宁又被他们带走了,领头之人守在了门口。


魏无羡心脏怦怦直跳,环视着客栈里的客人,一步步后退着回到了房间,迅速关上房门之后,在门边怔了一会儿,忽然扑上一旁猛地打开了窗户。他发现,整条街不知何时变得十分冷清,唯独客栈大堂依旧热火朝天。


果然,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客人。


楼下的人听见动静,抬头看向他的位置,脸上面无表情,目光深如澜渊。


魏无羡反复回想,他根本不知道蓝家的人来了多久了,是什么时候来的,既然蓝曦臣早就知道他在这里,为何不直接抓他就好了?他到底想干什么?!


或许是想着已经暴露了,门外的人们开始口无遮拦。


:不知道那小子还能坚持几天。


:那水牢很是恐怖,根据以往的记录,最久的,也就呆了十几天吧。


:之后呢?


:之后就废了啊。


十几天……


魏无羡无力地靠在墙上,外边的声音喋喋不休,不再伪装之后,那些人中午甚至会过来给他送饭,当然同时也会情真意切地问他,“魏公子,今天是第五天了,您觉得思追能活过今天吗?”


魏无羡并不理人,心中恶狠狠地想凭什么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就要怎么样?我便一定如你所想,会顾惜旁人的生命吗?


他咬牙硬是撑着,一时想要是没被献舍就好了,一时想若是没有遇到蓝湛就好了。


可是哪来的那么多如果但是,他躺在客栈的床上,清晨的每一寸阳光都烧灼着他的良知,到了夜晚黑暗又会将他完全吞噬。


门外还是不断有窃窃私语传来。


: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含光君不计前嫌,对他那么好,谁能想到他竟然如此丧心病狂。


:戏子无情婊子无义,含光君这也算是色迷人眼了。


:农夫与蛇啊。


:蛇?我看是一只狐狸精。


:管他是狐是蛇,此等畜生,不知泽芜君会如何处置。


:杀了可太便宜他了。


的确,死可是太便宜他了。


想必蓝曦臣也是这种想法。


魏无羡嘴角扯出一丝苦笑,他认输了,服气了,把当初离开的路又重新走了一遍,仿佛猛烈扇自己的耳光一样,乖乖回到了蓝氏。


当初他回去时,在外边情真意切的求了好久才得以进门,蓝曦臣自己亲口答应过的,从此之后,他的事情就跟思追无关了。


这才刚刚两年,莫非就反悔了吗?


魏无羡怔怔盯着蓝湛身上的卷云纹,良久之后,疲倦地叹了口气,嗓音带着一些压抑过后的沙哑,“蓝湛,我想去云深不知处,我不想留在天水楼了。”


蓝湛没有立刻答他,只是执起他的手把玩,带着几分莫名神色,抚摸过纤秀的指头,又落到柔软的掌心上,心想自从不练剑之后,这双手越发柔软了,细看之下,发现他的掌纹好像都比别人更淡一些,显得更加细腻素净,讨人喜欢。


魏无羡却像是觉得难以忍受一般,指尖微微发颤,只是硬撑着没有挪开。


蓝湛把他的反应看的分明,轻轻一叹,语气沉静地道,“想家了,还是因为思追。”


魏无羡沉默一会儿,到底回答的是,“因为思追。”


明知道哪个答案会让他更开心,可是这人傻的,连句谎话都不会说。


蓝湛感到无奈,摇了摇头,“不必担心,他不会有事。”


魏无羡蜷缩着身子,虽然没有说话,但是态度已经很明显了。


他不信。


蓝湛动作温柔地抚摸着怀里人的背脊,柔声道,“我没有骗你,思追不能一辈子留在盐城,别害怕……睡吧。”


大概是因为刚刚服了药,此时药效正浓,魏无羡觉得眼皮一阵发沉,迷迷糊糊地想,是啊,总不能留下性命就好,以前他只觉得这样就够了,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,思追是怎么想的,思追会愿意吗?


好像又自说自话了。


魏无羡的嘴角泛出一丝苦笑,在不断上涌的倦意催促下,最终沉沉睡了过去。


眼见魏无羡已经睡实,蓝湛又撑着脸侧看了他一会儿,直到日光偏西,才收回自己趋于贪婪的目光。他应该去见思追一面,不止魏婴与他两年未见,自己也是一样。


如果没有意外,那孩子,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跟自己说才对。


一个时辰后,将仪容打理妥帖的蓝思追跪在了蓝湛的面前,“含光君。”


蓝湛看着自己脚边这道修长身影,淡漠的双眼中潜藏着点点温情,“起来吧。”


蓝思追却是更深地拜了下去,“含光君,思追知错。”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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